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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 任 宇 卓孚知识产权
上礼拜我在九眼桥和尼古拉斯·特斯拉谈笑风生，闲看府南河两岸的灯红酒绿。不料特斯拉先生竟啜了一口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老爱这个人啊，其实没啥，就是钱多交得起专利年费，外加专利律师团队拽实。“
……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人物。”
时光倒流，回到十九世纪七十年代末，故事的主角只是一位叫做海勒姆的年轻人。海勒姆发明并帮助当时位于纽约百老汇的公平人寿大厦安装了最早的电灯。然而随即在1886年起便被托马斯·爱迪生用专利侵权诉讼官司（Edison Electric Light v. U.S. Electric Lighting, 47 Fed. 454 S.D.N.Y. 1891）吃的死死的。
是的，虽然题目很大，但说到电灯，必然要从托马斯·爱迪生讲起。
时至今日，大家都认为电灯是爱迪生发明的，但是严格地说，爱迪生发明的是碳化纤维白炽灯，他所做的只是率先实现了电光源的家用，而家用的前提是便宜、寿命长。
爱迪生有两大优点，一是他不会一个人去战斗，二是他善于借助一切力量达到目的。
自从1876年的门罗公园实验室时代起，爱迪生就一直在身边聚了一群帮手，帮助自己试验各种想法。等到建立了West Orange实验室，更是有全美全欧洲的青年才俊慕名来帮忙。爱迪生用干脏活、累活的伙计一词（“mucker”）来形容这些辅助人员。他们平均每周工作六天、55个小时，如果爱迪生有了重大的想法要立即尝试，他们还会加班加点。多个团队同时开工的模式，让爱迪生可以同时在几个领域下深入研究下去，在每个领域都能迅速地投入上百个小时进行研发。他的碱性电池团队前前后后甚至忙了近十年。寻找可用的灯丝材料的时候，爱迪生显然也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诚如爱迪生本人所言，“天才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和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显然，爱迪生是负责灵感的那一位，而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九，就留给了他的“伙计”们。
应该说，这种建立实验室集团冲锋的开发模式才是爱迪生一生中最伟大的发明。虽然他的“伙计们”常常遭受到他的刻薄讽刺和无情奚落，但另一方面，与这位伟大发明家一起工作，用创造改变历史的期望也一直激励着这些技术人员努力创新。这种模式也逐渐为后世所效仿，时至今日，很多大公司都建立了自己的实验室、研发中心，但是现代的“研究小组”这一概念的创始，始终应当溯回到爱迪生1876年在新泽西州的门罗公园建立的第一个工业研究实验室和后来在West Orange实验室的这些“伙计们”。
爱迪生的这些“伙计们”中间，有一位叫做刘易斯·拉蒂莫（Lewis Latimer）的非洲裔美国人就在碳纤维白炽灯丝的专利诉讼中担任过关键的专家证人。严格地说，他并没有在门罗公园或者West Orange实验室为爱迪生工作过，但是广义上说，从他担任专家证人起，一直到后来爱迪生的公司变成了通用电气，他都是爱迪生的“伙计们”中的一员，也正是他的证词帮助爱迪生击败了海勒姆。
碳化纤维白炽灯丝是爱迪生最重要的巅峰之战，虽然在1893年上诉法院胜诉之后专利权也仅剩三年，但爱迪生在此案砸下了两百万美金，为的就是捍卫了他在市场上领先者的地位。倘使没有赢得这一战，也许爱迪生仍是大发明家，但绝不会有今天这样的显赫江湖地位。另外，海勒姆输了这一战后，咬牙切齿地说爱迪生不过是比自己更懂一点专利法罢了，这是后话不提。
此案涉及的美国专利是US223898A，申请日是1879年11月4日。爱迪生在它的权利要求2里说，一要有碳制灯丝，二要有抽成真空的玻璃容器；于是，这夜晚便有了光。
A combination of carbon filaments with a receiver made entirely of glass and conductors passing through the glass, and from which receiver the air is exhausted, for the purpose set forth.
此案的关键点是，碳丝这种材料的选择，碳丝加真空这种组合，是否具有非显而易见性。而此案的关键证人正是这位刘易斯。
刘易斯是一个弗吉尼亚州逃奴的儿子，他爸爸乔治在刚逃到波士顿不久，还被奴隶主追过来抓人，最后筹了400美元给奴隶主才算了事。刘易斯一直在艰难和贫穷中度过了早年生涯，直到16岁改年龄在美国海军当了两年兵后退伍转业进入了一家叫做Crosby and Gould的专利律师事务所，生活才算好转。刘易斯在事务所很快就学会了绘制专利说明书的附图，并在七年后的1872年成为了周薪20美元的首席制图员。好的制图员对于专利说明书的质量是很关键的。说明书附图不仅要清楚地描述专利发明的技术方案，还应当符合专利法对于说明书附图的各种形式要求。1876年5月7日的贝尔电话专利的说明书附图即是出自这位刘易斯之手。贝尔能够比竞争对手早几个小时交上去这份电话专利申请，应该说作为他的御用制图员的刘易斯功不可没。下面就是刘易斯给贝尔画的说明书附图，大家感受一下：
1879-1882年刘易斯受雇于海勒姆的美国电气照明公司（U.S. Electric Lighting Company），工作开始同样是制图员，但是刘易斯基本上研发也做、管理也做，可谓是全才。他受雇期间鼓捣出一个连接电灯里的碳丝与金属丝的方法，并申请了专利；还负责为公司铺设了纽约市、费城市、蒙特利尔和伦敦的照明系统，尤其在蒙特利尔施工时，为了指挥工人的需要还学了学法语。在伦敦，由于当时配套工业的有限条件，他对当地工人从吹玻璃教起，硬是在九个月就实现了全面投产。
刘易斯在美国电气照明公司受雇期间的1881年9月13日申请的专利US247097A题为“Electric Lamp”，具体保护的是电灯里的碳丝与金属丝之间的连接方法，也正是因为这个发明专利才使得刘易斯成为了爱迪生在上述侵权案件中的专家证人。
刘易斯的发明专利从图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一根碳丝的两个末端C，C开孔，让金属丝D，D刚好能够从孔内穿过并向回弯折形成牢固连接。
刘易斯在申请完这个专利后不久的1882年就离开了海勒姆的公司，1884年加入了爱迪生的公司，一方面作为制图员，另一方面也是作为诉讼中的专家证人。很难说爱迪生当时是看中了刘易斯的才能还是他未来作为专家证人的优势，但刘易斯堪称完美针对这起诉讼的履历确实让爱迪生的律师团在寻找专家证人的时候眼前一亮。
时至今日，已经没有人能够证明刘易斯在1882年－1884年的空窗期在做什么，但他的专家证人证词毫无疑问地帮助了爱迪生。既然能够证明碳丝加真空并不是本领域技术人员在1879年之前的常规选择，那么可想而知，赢下诉讼也就不难了。法官在判决里是这样说的：
By doing these things he made a lamp which was practically operative and successful, the embryo of the best lamps now in commercial use, and but for which the subdivision of the electric light by incandescence would still be nothing but the ignis fatuus which it was proclaimed to be in 1879 by some of the reamed experts who are now witnesses to belittle his achievement and show that it did not rise to the dignity of an invention.
应该说，海勒姆输得不冤，要知道，爱迪生在很多事上还是十分拎得清的。为了压制尼古拉斯·特斯拉的交流电，曾经给特斯拉开了一份让他无法拒绝的薪水让特斯拉继续为他在直流电方向上工作了不少时间。所以在此案上深谋远虑地挖过来一个专家证人也并不是什么难事。何况，据说海勒姆的美国电气照明公司能够在电灯技术上与爱迪生齐头并进，也不过是因为海勒姆早早地从爱迪生的门罗公园把爱迪生的吹玻璃工Ludwig Boehm挖过来的原因。真可谓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爱迪生在此案砸下了两百万美金，海勒姆的美国电气照明公司则继续运转了几年，直到在1888年被 George Westinghouse收购。不过，此案更深远的后果却是间接地导致海勒姆研究兴趣转向了他1884年开始申请专利的另一方向并不遗余力地在欧洲大陆推广之。潘多拉的魔盒从此打开了……
1900年起，海勒姆开始大部分时间住在英国并加入了英国国籍。1901年维多利亚女王授予了他骑士称号。由于维多利亚女王去世于1月22日，实际的授勋仪式由他的朋友、新的国王爱德华七世主持。这一起都来源于以他名字命名的那项新发明——夺去了数以百万计生命的马克沁机枪。是的，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海勒姆·马克沁（Hiram Maxim）。
主页君一直不忍心把他的全名说出来，因为，他居然把自己的前半生都浪费在——研——究——电——灯——上了。
马克沁机枪第一次运用了复进簧、抛壳系统、弹带供弹机构、加速机构等一系列机构。在最初，人们甚至觉得动动手指就能每分钟600发的马克沁机枪就像是天方夜谭一样。 海勒姆·马克沁开始拿着机枪的技术去了美国国防部，但是美国国防部不识货，觉得南北战争也结束了，美利坚坐拥两洋天堑，正是止戈休兵之时，就没有购买。然后他只好拿着机枪的技术又回到欧洲，这才迎来了机枪在英国、德国的繁荣发展。也正是由此，人类战争开启了绞肉机模式：
1893年， 4挺马克沁机枪便轻松击退了多达5000名祖鲁人的进攻。
1898年，多达15000人伊斯兰教托钵僧倒在马克沁机枪的阵地前。
1899年，布尔人在面对马克沁机枪冲锋时，战损超过70%。
……
1916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最为惨烈的阵地战－索姆河战役（Bataille de la Somme）之中，英、法联军伤亡近八十万人，仅推进 5～12 公里，而装备了MG－08 式马克沁重机枪的德军则损失约 54万人。
机枪的发明给马克沁带来了巨大的商业成功和个人声望，随之而来的巨大伤亡也给发明者带来了道义上的压力。但是海勒姆·马克沁终究只是一个发明家，他不能为所有的人类罪恶负责。设计了机枪之后，他晚年的热情进一步地投入到了航空器的发明设计，甚至设计出了一种搭载360马力蒸汽机的飞机，只是限于当时的条件，没有推重比更合适的汽油机面世而最终无疾而终。是的，您没有看错，他想搭载的是蒸汽机，多铆蒸钢主义者的狂野幻想！
幸运的是，他在这方面的成果最终惊奇地形成了一个今天仍然矗立于英国西北部的黑谭市的Blackpool Pleasure Beach主题公园里的大型飞天游乐设施。坦率地说，这个结果太让人忍俊不禁了。海勒姆·马克沁一直想设计的是一个能够激发公众飞行兴趣的、让人嗖嗖嗖在天上飞的模拟飞行器，恨不得游客能够自己操作、滚翻、俯仰，结果因为对公众游乐设施的各种安全考虑，最终被缩水成了一个让他自嘲为大号的旋转木马的东西。
下面这个则是CA92022A的专利说明书，一目了然：
1904年，马克沁设计的“Hiram Maxim Captive Flying Machine”作为欧洲最早的主题公园游乐项目迎接世人，今天，虽然在导览图上它已经被直接简化做“Flying Machine”，但在它的入口，依然可以看见“Hiram Maxim Captive Flying Machine”的全称。虽然简陋，但却是今天各种迪士尼乐园、欢乐谷、发现王国的鼻祖。今天，在游乐场里的各种转转转、摇摇摇和晕晕晕中，人们依然应该向海勒姆·马克沁先生致敬。
1916年11月24日，在鲜血染红了索姆河之后不到一周，造出机枪这件大杀器的海勒姆·马克沁在伦敦南部斯特里汉姆溘然辞世。上帝对世人仁慈，所以将他的前半生遮蔽在托马斯·爱迪生的阴影里，上帝不忍埋没他的才华，所以放任他的后半生扫射过了大半个世界。但我情愿相信，上帝最想让他做的，不是电灯，也不是机枪，而是一座游乐场。
参考文献
1、Blackpool Pleasure Beach https://en.wikipedia.org/wiki/Blackpool_Pleasure_Beach
2、Was Thomas Edison a Patent Troll? http://www.ipwatchdog.com/2010/06/01/was-thomas-edison-a-patent-troll/id=10829/
3、Edison’s Patents http://edison.rutgers.edu/patents.htm
4、Competition to Edison’s Lamp http://americanhistory.si.edu/lighting/19thcent/comp19.htm
5、Intellectual Property and Climate Change: Inventing Clean Technologies， By Matthew Rimmer
6、Lewis Howard Latimer http://home.frognet.net/~ejcov/latimer.html
7、Hiram Maxim https://en.wikipedia.org/wiki/Hiram_Maxim
8、EPO, USPTO website
9、Edison Electric Light Co. v. US Electric Lighting Co., 47 Fed. 454 (S.D.N.Y. 1891)